白冶城①西三里有古洞，跨嵚崟②间，从一门入，而中辟两区，邃③若室之前后厦④然。上有坎，可缘⑤以凌⑥其巅。底别有一窝，旁窦蹑⑦之可达也，名曰无终洞，长者传为无终子修真⑧处。越一坂⑨，即涌泉寺。寺附⑩兹洞之麓，故又名涌泉洞云。
先时郎中11张裕斋12氏于洞左作堂，广二筵13，安泰山圣母14像，且为游者燕作地15。其东偏有小翼室，以居道人，寻16坏。而徙17居于洞，盖18七年久矣。
今春三月，总镇都督戚公19过予，予20引以游洞。都督公便巾轻履，乃周阅两区，躬探坎窦以为适21。旋22觉薪爨23绕侧，烟火气勃勃袭人。笑语予曰：“此于丹灶岂24称乎？似宜25修坏址，以还道人居便。”予甚然之。出洞门，覩26崖巅涌泉洞残碣，求所谓泉，而尚隔于寺也。骇曰：“何称名迂远乃尔27？若改称题无终洞，不尤典切28欤？”予又甚然之。
已诣29堂饮，堂仅容一宾，席而坐，主于门外。予笑指前庭衍地30谓当构疏亭以属31堂阈32，进故垣以拓庭院，令四坐33得布武成文焉。又堂为洞作34也，祠以圣母非类，必迁其像于他宇35，而改设真仙无终子神位，于义其可。都督公亦未始不予然也。暮且归，则挥橐36金以两计者三，授诸道人，佐37异时修洞费。诘旦38，都督公别予去，随请总制39杨公40书“无终洞”巨字贻41予。又以告抚台42王公43，王公更助予金五两。予益津津44喜。亟45召工伐石，增金市材，以夏半经始，创前庭，复东室，崖碣46像位易置更新，一如春游时所互订者，垂入秋而功讫47，以报都督公。都督公寓书48嘱予曰：“子其记之。按无终在春秋为偏国49。无终子其君是国者也。一日弃之，托寄岩居，毋乃类太子晋50所好，窅然51忘其邦家者欤！今吾曹52得摄53文武之柄 ，倘循迹而仿之，奈失官以诖54吏议何？然彼实能蝉蜕55于势利，而不以趋舍汩心56者，其与庸俗亦远矣！吾曹要必涵是心以御世，始可自别于俗吏，而不为高人之所笑。”
夫《列仙传》，称吕尚57事奇矣。考其鹰扬58以克商、夜衣以就国，迹皆不离乎戎行与藩服59也。独胜欲元默、精蕴60阐发61于丹书62龙韬63者，足见其超凡之心。孔子赞老聃64以犹龙65，若乐其与仙为徒者，顾自效于委吏66、乘田67，积劳于司空68、大司寇69，依依然混迹鲁臣70间。惟其浮云富贵贯通于一，比老聃之心又有至焉者矣。
予观都督公动必宗71吕尚，偶一来游，不竟日72踰73宿辄74去，视兹洞仅如云烟之涉目，乃复低徊濡75恋，既去而留念加勤，不啻76洞有甘露醴泉而挹77之难释78乎口焉。此无异端，盖其忧边思职，怀靡盬79警起居者，诚难徇80乎洞仙之迹。生平于华膴81无所嗜、纷挐82无所摇、趯然83离物表以独立者，心诚冥契84乎洞仙故也。若杨、王两公者，日惟经制疆事，未暇以岩85观跬86寸趾87，而逖88听遐思，直神游其间以乐成其胜，于孔氏心迹不两合乎已耶！
予虽陋类，数奉教于三名公矣。一登览而俯睠公署，仰闚粤宅，恍乎若交有娱焉。宁敢为幻迹所眩，抑宁敢以不肖之心挠之哉！且夫趣高者行僻，则是吕、孔无正教也；职勤者志鄙，则是吕、孔无妙道也。世人有厌薄吏事，游荡恣睢以攻仙家学，或拘牵于吏习奉仙家皆排摈不载，此与耳食何异！昔陈希夷对中书宰臣语自嫌修练飞升为无益，信与？问都督公，重然予言，使无终子在者，亦讵知不首肯而同然之乎？庸记于石，以质仙灵，而因以告士大夫。
游兹洞者杨公名兆，陕西肤施人；王公名一鹗，直隶曲周人；都督公名继光，山东登州人，尝镇闽与予习。
万历三年岁在乙亥秋九月吉日立石
赐进士出身、工部虞衡司郎中、奉敕督理铁冶、前中书行人、铜山唐文灿 撰文
督工官　刘应坤
同□老人　董朝

注释：
①白冶城：今之铁厂镇。《遵化通志》载：“白冶山，州(东)南五十(华)里。俗传上有白冶子铸剑处。”
② 嵚崟：高峻貌。
③邃：深。
④厦：房屋靠后墙的部分。
⑤缘：攀绕。
⑥凌：登。
⑦蹑：踩。
⑧修真：修行养性。
⑨坂：山坡。
⑩附：靠着。
11郎中：官名，隋唐以后，六部皆置郎中，为诸司之长，清末废。
12张裕斋：疑铁厂村富户，其他不详。
13筵：蓆子。
14泰山圣母像：即碧霞元君，又称泰山娘娘。
15燕作地：言可作休息地。
16寻：不久。
17徙：移迁。
18盖：副词，大概。
19总镇都督戚公：戚继光，隆庆间晋左都督。
20予：我。21适：合适。
22旋：顷刻，不久。
23薪爨：烧火做饭。
24岂：是否，难道。
25宜：应该。
26：看见，察看。
27乃尔：如此。
28典切：典雅贴切。
29诣：往，到。
30衍地：低平之地。
31属：连接。
32堂阈：门槛，指房屋。
33四坐：满坐。
34作：同做。
35宇：屋子。
36橐：盛物的袋子。
37佐：辅助。
38诘旦：明天，次日。
39总制：官名，总督。
40杨公：名兆，时任蓟辽总督。
41贻：赠送。
42抚台：官名：巡抚别名。
43王公：王一鹗，当时任顺天巡抚。
44津津：有趣味。
45亟：急迫。
46碣：方者为碑，圆者为碣。即圆顶的碑石。
47讫：完毕。
48寓书：寄信。
49偏国：僻远之国。
50太子晋：指公元前500多年周灵王之子，名晋，字子乔，传为游山中成仙之事。详见《太平广记》等书。
51窅然：深远之貌。
52吾曹：我辈。
53摄：执持。
54诖：guà。牵累。
55蝉蜕：解脱。
56汩：埋没。
57吕尚：即姜太公，周初人，姜姓，吕氏，名尚。武王尊为师尚。辅佐灭殷，封于齐，为齐国始祖。
58鹰扬：威武貌。
59藩服：古代王畿之外分九服。离王畿最远的地域。
60精蕴：精微深奥的内容。
61阐发：说明。
62丹书：古代统治者托言天命，捏造所谓天书，因用丹砂书写，故曰丹书。又帝王颁发给功臣 一种证件。
63龙韬：古兵书六韬篇名。又是古宫廷禁卫羽林军别名。
64老聃：老子。春秋战国楚昔县(今河南鹿邑东)人。
65犹龙：言老子之道，深远如龙之不可测。
66委吏：古代负责仓库保管、会计事务的小官。
67乘田：春秋鲁管理牧场、饲养六畜的小吏。
68司空：西周主管建筑工程的官。汉改御史大夫为司空。又是主管囚徒之官。
69大司寇：官名，周时主管刑狱。清代称刑部尚书为大司寇。
70鲁臣：鲁国大臣。
71宗：归向，尊崇。
72竟日：终日，自朝至暮。
73踰：过，跳过。
74辄：总是，往往。
75濡：缓柔之意。
76不啻：不仅仅。
77挹：舀，酌取。
78释：放开，放下。
79靡盬：无止息，指辛勤于王事。
80徇：依从。
81华膴：指鲜衣美食。
82纷趯：牵持杂乱。
83趯然：趯，yuè，跳跃。
84冥契：暗相投合，默契。
85岩：崖岸，石窟。
86跬：kūi。半步，举足。引申为靠近。
87趾：脚，足迹。
88逖：tì，远。

孙伟:重修铁厂无终洞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