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之二 封贡考 封贡（上）

　　隆庆四年九月，虏酋把汉那吉来降。把汉那吉者，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子也，幼孤，鞠于俺答妻一克哈屯所。长而儇，俺答爱之，为娶歹慎部女曰大成比妓。那吉又自聘兔扯金女，未及婚，会俺答有外孙女已聘袄儿都司矣，俺答闻其美，自娶之，号曰三娘子。袄儿都司怒，且治兵相攻。俺答惧，夺那吉所聘女与之。那吉恚恨，携其妻及其乳母之夫阿力哥等扣败胡堡求入。总督王公崇古与大同巡抚方公逢时计，此奇货可居，吾丰馆饩、饰舆马、予官爵，尊显之以示虏，令俺答而急之，则因以为媾，令系板升诸逆以赎其孙，不听则胁诛那吉以牵沮其气。不然，因而抚纳如汉匈奴质子事，使招其故部居近塞。俺答老且死，而黄台吉立，我以一屠耆、谷蠡秩秩那吉，势必争，两族相持，我因按兵称助，推亡固存，那吉怀德，黄台吉畏威，安边之大略也。若循故事置海滨，彼一穷胡雏何足重轻，且恐失意飙去，非计。因具以其事闻，诏授那吉指挥使，阿力哥正千户。御史叶公梦熊疏争之，谪去。

　　时俺答方掠西番，得报疾驰归，约诸部称兵入塞索那吉。赵全等教虏必困我，那吉乃得还。一克哈屯闻全谋，哭骂俺答曰：“老悖不遄死！信汉叛儿反复，乃欲侵汉。汉士马强，安能必得志？是速杀吾孙也。”俺答乃摈全，遣人来祈请。王公故不令见那吉，夷使登高阁，驺从导那吉过其下。使者讶，此那吉耶，胡为乎汉威仪耶？谛视之，果那吉也，大喜，归报俺答。王公因使使与俱，说俺答曰：“赵全诸叛逆，天下之恶一也。恶于中国而保于尔，何利？请受而甘心，不则勿复望那吉矣。”俺答始意中国恚其岁犯边，必杀那吉，及闻无恙，则大喜，敬谢使者：“太师全吾孙，我何敢藏叛虏？”盖称我尊官为太师也。复使使来定约，因请称臣，贡方物开市。王公为闻诸朝，未报。属黄台吉以万骑趋大同，王公质责其使曰：“与我好而掠我，何也？”使谢曰：“彼未及闻耳，无他端。”因还语俺答，驰召黄台吉。黄台吉出张家口，宣镇兵断其归路，虏前部欲战，黄台吉曰：“战则败约，我无辞于太师。”整兵而西，出拒门堡。

　　当是时，俺答听赵全等唆诱，业拥兵驻边索孙，而伊长男黄台吉复至，远近惶惶，讹言四起。宣大巡按姚公继可遂疏论方公逢时，谓其登城见贼势而惧，遣通事致款曲于虏营，且授谍者嫁祸于宣镇，不称任使，当罢。部议以虏酋执叛乞降之时，正抚臣临机设策之日，夷情既不可尽泄，秘计亦难以自明，但当要其后效何如耳。得请方公照旧供职。制府乃再遣通丁鲍崇德直入虏营，见俺答，备述朝廷不杀伊孙、赐冠服之恩，而责问黄台吉入犯之罪，及告以赵全等叛逆犯法，构乱伊父子祖孙之情，开示顺逆，晓譬祸福。俺答遂缚赵全、李自馨、刘四、吕（世）[老]祖诸逆，桎梏以献。周元闻变服毒死。虏初入塞，止盗村落，不敢入城堡。全与丘富教之深入，益习攻取卤袭事，诸镇疲于奔命矣。全有众万人，骑五万，牛羊称是。又为俺答建九楹殿奉居之，尊为帝，会大风飘栋杀数人，俺答惧不敢居。而全等各建堡治第，拟于王者。陷石州，全计曰：“自此塞雁门，扼居庸，据云中、上谷，效石晋故事，南北之势成矣。”屡购之不能得，至是乃伏法。

　　全未至时，已诏那吉归，俺答迎之河上，祖孙呜呜相劳苦曰：“帝，天也，覆露我。”使使入谢，申请贡市。王公为奏，虏款坚，宜听，且乞诏边臣勿烧荒捣巢生虏衅。下廷议，兵部尚书郭公乾言：“虏方求款即要我以不烧荒不捣巢，他日者若要我以不乘塞不设备，其将如何？宜更议，毋遽许。”廷臣咸言市虏先帝所禁，奈何驰之。王公肩任愈坚，条为八议以进。廷臣言利者十三，害者十七，相持不决。大学士高公拱、张公居正力主王公议是，又检内阁所藏成祖封忠顺、忠义等王故事，其间敕谕之谆详，赉锡之隆厚，纤悉皆备。于是兵部乃如总督议，复得旨封俺答顺义王，赐蟒衣彩段，加昆都力哈、黄台吉官都督同知，余指挥、千百户有差。且赐敕谕：“因尔孙来归，命边臣护视，以礼遣还。尔怀戢朕恩，称臣奉贡，俘献叛逆，悃诚用章。远稽前代，近览本朝，款塞称藩，厥有旧典，是用锡尔王封，并及子侄部落皆有常秩。尔当坚守臣节，约束尔众，毋为边患。朕亦敕边吏同好弃恶。尔毋食盟，自干天罚。”俺答率所部受诏甚恭，使使贡马谢，百官贺。兵部下市令，贡马不过五百匹，简上驷三十进御，夷使不过百五十，设藁街于边城，毋令入都市。虏以马、杂畜、皮毛，我以银、布、彩缯诸货，官市毕，听民私市。九月报市成，岁以为常。盖成大功之难也如此。

　　万历九年俺答故，子黄台吉袭王封，蒸其妾母三娘子为妻。万历十三年黄台吉故，子扯力克袭王封，亦收三娘子为妻，封忠顺夫人，为其经事三王，束诸夷奉约唯谨故也。万历三十四年扯力克故，长子晁兔台吉亦先故，孙卜石兔应嗣。而三娘子所生不他失礼收其异母兄子那吉妻大成比妓生子素囊者，最狡黠多智，善用兵，睥睨王市赏，而侮卜石兔部落少又幼孙行也，谩言祖母忠顺曰：“尔老矣，何颜复与卑幼聚麀？且王事始吾母大成把汉比妓先从把汉台吉投降中国，中国为我父母乃授我祖王封。祖故，应那吉袭王；那吉故，应我父不他失礼袭王；我父故，应袭王者我也。卜石兔何为者？我祖母亲孙，不以我袭王而遗所不亲之卜石兔，我必不能甘。矧尔老且病，经事三王，又恋恋黄口小儿之卜石兔，何以对众施面目乎？”忠顺亦大忸。卜石兔以应王故倨，卒然入忠顺毳幕，踞上座，目摄素囊，蔑视其左右。于是素囊怫然，与诸部谋，卜石兔如再入忠顺幕者，凌殴之，卜石兔不复敢往。忠顺藐卜石兔憨戆不足事，而毛明暗者狡而儇，阴与素囊比，厚赂用事左右，交口誉之，忠顺将言于中国，请以王授之，扯酋所遗座纛、鹰子手、觱喇手已入明暗所矣。总督马公鸣銮、大同巡抚霍公鹏相与谋曰：“虏王篆在忠顺所，不出篆则卜石兔为空王，不许婚则王篆必不出。夫虏部有变，恃忠顺为主持，今内制于素囊，阴昵于明暗，奈何？”卜石兔久不得封，使使请于督抚曰：“虏地之所以重王者，为能制市赏之权也。今白头表文年年进贡，市赏不失，何用王为？必止。市赏不开，则我王有日矣。”总督甫传令禁止大市，而忠顺力争以为不可，故贡市仍旧，而卜酋忿怨。

　　自丁未至庚戌，中外汹汹，谓款事将不可续。九月初马公即世，涂公宗浚来总督，霍公亦被言去，汪公可受代之。明年正月，五路台吉纠集酋部几十余万约聚丰州滩，欲与素囊为难，挟婚，而素囊、忠顺耻为所挟，亦简精锐与五路诸酋为敌，卜酋乘之，因毕婚事。卜酋与忠顺计，我祖孙授封盖三世矣，例赏外更挟加赏。故自五月至八月不言求封，九月始使夷使敢抬把都儿、计虎等，请改印，请加赏，请增市以尝我。不意虏妇病故。素酋既亡祖母，遂桀骜爽约，将虏妇所与卜酋金银什物尽掠。卜酋不敢争，盖卜酋所役者虏妇之人，所恃者虏妇兵马，他无资籍以自雄。而素酋所昵左右拨置复来争讲，制府回谕云：“俺答有约，世世相传，封王以长，部落归心。尔若叛盟，三枝十二部仗义声讨，何词以对？况我天朝颁封，从尔伦序，尔若不听，是逆天朝也。”夷使回报，于是九月间众酋投结请封，而卜酋因虏妇所遗牛马万余牧放在野，诡言冬寒，回巢取衣，实驱牛马往西海也。会部复疏，得旨：“卜石兔准袭封顺义王，把汉比妓既效恭顺，准封忠义夫人，其余升赏有差。”遣序班王弘宪赍敕至阳和，盖十一月十五日也。

　　当是时，夷情幻迁，众喙惶惑，久淹诏使，庙议责成章疏累累满公车。涂公独任，适当其难，朝夕求所以觽解纷结，辨析危疑，敝舌呕心，废箸忘栉，良工之苦有难以语人者。详《三镇通志》中。于是直指吴公允中亲烛情形，有备陈封事机宜一疏，得旨：“虏封迟速，不足介意。”虏亦怀观望。居顷之，余以四月至冀，时春深草茂，豺狼之挟索不遂，徂公之喜怒谡操，五路诸酋遂奉调而来。五月，大集请封期，订以六月初九日受命。至期制抚于马市楼上凭槛而观，素囊拥数万骑先屯聚，日午，卜石兔坐大纛下，十二部落飙驰禽骛，充谷蔽野，入我所设宴彩蓬中。故事，虏王即于此蓬外领敕。蓬离暗门尚二里，龙亭至暗门，将出，余谓中军戴延春曰：“天朝敕命，不蒲伏城下而轻率迎至宴蓬，非体也。”传示卜酋，颇难之，终不敢抗，遂率诸头领跽伏龙亭前，以首顶敕叩首谢毕，还敕于亭，乘马前导，宴毕，复叩首谢，成礼而毕。二镇庞皓聚族而叹，谓封事之始难而终易，谬谓余有成劳焉，而余则岂敢贪天功哉。

　　卜酋既受封，贵倨，欲得素囊所辖板升半，昉肯具表开市，自谓赐印在握，诸夷非得伊印表不能达帝阍，开大市也。素囊及诸部落妒怼甚，且执吝不肯如约，争诟者浃岁，逾七阅月而议犹落落也。制府晋中枢行有日，贡市未即至，台省恐犬羊叵测，结局无期，白简批根，峻亟不少假借。在事者于此时也，欲急之则虏视为奇货，而溪壑愈饕，欲听之则我势若抟沙，而报命无日。人情事体冰炭，臲卼疆场，隐忧且未知所终已。余不获已，喟然蹶起曰：“袖手咋舌，几幸旦夕，若国事何。”与王总戎威、张副戎万邦密计，侦知虏酋前所遣吴笔写气尚在杀胡堡外，即呼谕云：“军门升任，差通官赐尔别礼，本出旧规。台省以为贿求也，疏谓几年未贡，积下数十万金钱，何不招军买马，收降夷，利器械，以待征战，而汲汲欲其速来贡市乎？目今院道镇协共议，将向来开市暗门市口且垛筑，俟贡来再议，谁敢差人与尔通问者？即使十年不来，无关乃公事。”吴笔写气回巢，直述于忠义，素囊垂首丧气，而诸部落及各穷夷与板升闻之，尤深忧卜、素二酋之专争家事，累诸夷坐失利，自绝天朝也。沸唇怨詈，甚且有反戈逃散之语。忠义恐中国直欲断市，部落或生他变，遂于十二月十三日亲身先至杀胡口外住牧，以安众心。即遣摆言赖恰等来见张帅，随差人请王子，卜酋亦遣明暗人哑班大等赍夷禀至。余密言于督抚曰：“夷情已玩，必须操纵着着中窾，乃可詟之。今抚镇道宜皆呵屏来使，不容进见，惟令中军坐营等官就中调停，恩威始畅。”又移文大将军临边各堡整刷兵马器械，修缉台墩，梆铃昼夜巡警，扬言正月望日亲往，垛筑暗门。王子素囊十二部落益惴恐，遂俱赴报贡。三月初二日，余往市口受之，虏亲信耳六倘不浪等来进表文、马匹、弓箭、撒袋、鞍鞯，惟谨故事。虏酋移帐类俟草齐马壮，季夏乃常期也。今诸酋怵于拒绝之威，恐失币镪之利，草腓地冻，马不堪乘，部下多骑牛徒步遄至毕集，惟恐后焉。三月而毕四年不完之市，光七年结局之封。我丝粟不增而犬羊皆弭耳，无敢挟而哗者。畴非疆场之福，而余遭逢之，厚幸哉！谨详次之。
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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